第四章 大风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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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不知道。”小霍摇摇头,样子很老实。“只是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厌倦了从前的那种生活方式,希望能在长安找到一些让我感觉有趣的事情。”
“飕……”一支金色光箭遽然从城上激射而下,直奔拓寒的眉心袭到。
小霍头也不抬,冷冷回答道:“拓寒,这不是你我叙旧的地方!”
但从第二十四个回合开始,拓寒枪招陡变,急转阴柔舞动如轮,枪锋吞吐闪烁,片刻不离小霍正面要害,渐渐占据了上风。
“怎么,你真认识这家伙?”高凡惊讶地问道,上面那可是匈奴右贤王世子啊!
“你错了,颜海王爷。决定定襄城存亡和拓寒生死的,正是您自己。”
“我早说过,小霍不是胆小鬼!”高凡满脸自豪,巴不得所有人都能听到。
“但我的刀会。”小霍深吸一口气,手不再抖,语气像是在跟拓寒开着玩笑。
小霍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,讥诮道:“你说过,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。”
他灰暗的眼眸里蓦然闪烁起一抹亮光,仿佛是沉浸在往昔峥嵘戎马之中,喘着急促的呼吸说:“惭愧啊,定襄城就将丢在我的手里!年轻人,你和虹如都要好好活下去,来日定要将我……大汉王旗插上龙城城关!”
小霍不吭声,挥刀血战,眼睛里闪耀的坚毅早已超越了胜负生死之念。
听到师父说起自己离开北斗宫的旧事,小霍表情中又多了缕淡淡的痛楚和怒恨。
青衫人平淡地“哦”了声,说道:“这么说,你在小镇上的赌场青楼玩厌了,想换换口味?”
数万人鸦雀无声,屏息观战,那种紧张的气氛好似比方才惨烈的血战更加浓重。
“好小子,真够狂的!”鲁鹏脸上不禁浮起一缕欣赏之色,跃跃欲试地说:“小霍,让我先上去斗一阵怎么样?”
拓寒瞧到小霍手中血迹斑斑的柴刀,摇了摇头:“我不能占你便宜!”
他点点头,将佩刀缓缓抬起,谁也不清楚这少年接下来想干什么。
但是出乎拓寒的意料之外,小霍没有杀他。那柄佩刀,顺势横架在他的脖子上。
鼓声隆隆,传扬着炎黄子孙积淀千年的英勇气概,向城下密密麻麻的匈奴铁骑铿锵宣告:定襄城可以毁灭,定襄人可以战死,但永不屈服的汉魂绝不会消亡!
“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。”耳畔不知为什么,又响起了小霍冷漠的话音,刚干的泪水一下又涌出来:“这个傻瓜,居然救下了定襄城,可谁又能救他呀?”
“见鬼!”拓寒眼睁睁瞧着小霍被青衫人从自己手中抢走,竟然追之不及,不由又惊又怒,却又隐约感到来人的背影有种莫名的熟悉。
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,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引起对方的误解。
“他是我的!”小霍将柴刀插回后腰,从身旁的校尉腰间借过佩刀,腾身飘起。
流着泪,她将手中的鼓槌敲击得更嘹亮更有力!
拓寒猝不及防,急忙仰身将后背贴到魔雕脊背上,横枪挡格。金箭迸飞,拓寒的长枪轰然爆裂,只剩不到一尺长的枪杆分持在左右手。
“傻瓜,你要干什么?”厉虹如瞧见小霍跳上城垛,脚下是密密麻麻的敌兵。
众人的惊呼声里,早有预料的小霍一把将拓寒牢牢按定,但对方的脖子上仍被犀利的刀锋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。
“师父!”小霍慢慢站起身,少有地表露出尊敬神情,说道:“因为我无处可去。”
“洗天九枪?”小霍唇边有丝痛楚。他几次想用仅会的六式斩舞刀诀奋起反击扭转颓势,却屡屡被拓寒密不透风的枪势挡回。
“呵!”小霍率先出刀抢攻。比惯用的柴刀稍短几寸的汉军定制佩刀在厚度上也略有不如,在九阳龙罡的灌注下嗡嗡颤动,辉映出晃眼的寒光,劈向拓寒眉心。
小霍没有半句辩解。青衫人话锋一转问道:“说实话,如果你能活着回到定襄,接下来打算干什么?”
“伯母还好吧?”也许意识到继续在刚才的问题上争辩,两人之间的气氛只会越来越僵,拓寒主动转换了话题。
“我是右贤王,厉定边死了,你们谁能代表定襄城说话?”一名匈奴王者装束的中年人在骑士与萨满保护下,从阵列中行出,停在距离定襄城半里之外的空地上。
“收起你廉价的怜悯,此时此地,还是用阁下手中的辟海魔枪说话罢。”
“小霍!”高凡利用土遁从城内冲出,风水神签下匈奴铁骑人仰马翻。
振臂将辟海魔枪掷给上空的一名玄甲雕骑,拓寒从另一个匈奴骑兵的手中取来了一柄质地相对普通的长枪,掂了掂笑道:“分量轻了不少,好在长短还凑合。”
拓寒说:“所以我宁可死在你的刀下,也绝不会求父王退兵!”
城门口数百匈奴骑兵为这一幕深深震撼,面对人数百倍输于己方的小霍等人不由自主放缓了前进的步伐。
小霍没有躲。谁都没有注意到,在他眼眸深处有一种极为厌倦后的解脱。人们只看到他静静地注视拓寒那只抓向自己的大手,嘴角诡异地微笑。
“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。”拓寒道:“小霍,我很为你可惜。”
“别叫我师父!这三年多你一直躲在缙云镇砍柴,以为我不知道?你成天流连赌场青楼自暴自弃,以为我不知道?”青衫人冷冷说:“小小年纪便学会愤世嫉俗、玩世不恭,难道你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就可以来报复我?”
“我还是不相信你敢杀我!否则你的手就不会抖的那么厉害。”
厉定边的眼皮渐渐合上,在女儿的战鼓擂响声中,面向长安马革裹尸。
“好,你要我退兵,对不对?”右贤王高声说:“我答应你!但必须先放了拓寒!”
小霍静静地听着,掌心九阳龙罡绵绵汨汨注入厉定边的体内,支撑着他说完最后的遗言:“告诉李老将军,厉定边有负所托,要先走一步了!”
“我过去的身分?”小霍落寞地笑了笑,眼中忧郁更浓。
“你的天赋不输于他们中任何一个,但要努力弥补上这段差距,甚至超越这两个人,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够做到!”
鼓声停了,因为匈奴军队的攻城在拓寒和小霍血路相逢的一刻,业已悄然暂歇。城上城下,几万双眼睛聚焦在两个人的身上,各自期盼己方的少年能够获胜。
小霍冷峻的面容上仿佛浮现过一丝感动,但只有他的心里最清楚——
“你用三年光阴解开心魔,走出了自己设置的困局,还不算太晚。可毕竟这三年是荒废了。”青衫人说道:“将来你还会有机会碰到龙城公主,碰到拓寒。他们现在都比你强,你拿什么和这两人抗衡?
“霍去病,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景下见面。”右贤王目光转向小霍,问道:“那个女孩子似乎将定襄城的存亡交在了你的手上。”
人们常说时势造英雄,其实正是这一个个看似普通的英雄书就了历史。
“你错了,错得厉害。因为你骨子里天生倔强好胜,如同高傲自负的龙,又岂肯终生将自己困顿在泥潭里?”
“傻瓜!人家放弃了手里的魔枪,他就撇下使惯的柴刀。”厉虹如目不转睛俯瞰着城下的小霍,暗暗埋怨可又忍不住偷偷钦佩。
“是用我后腰上插的这柄柴刀吗?”小霍下意识地摸到刀柄。
“这孩子真的长大了……”弥留之际的厉定边躺倒在小霍怀中,欣慰地注视着女儿的背影,喃喃道:“当年我追随飞将军李广北击匈奴,因军功受封定边将军。从此索性就改名厉定边……”
“铿!”拓寒坐在雕背上横枪招架,反推枪尖挑向小霍左太阳穴。
“没办法,我受不了北斗宫的伙食。听口气,你似乎已经吃定了我不是对手。”
“她已经过世近三年了!”小霍的眼神黯灭了一下。
小霍苦笑道:“听起来好像您比我更加了解自己。”
“你居然也会趁火打劫?”拓寒嘴角逸出讥讽的微笑,“这不是我认识的小霍。”
“你想知道为什么吗?”拓寒问,“因为我要亲手杀了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!”
“你错了,在匈奴人心目中,勇士的荣耀才是唯一值得珍视的瑰宝。”
“不用你求。”小霍摇摇头,“我猜颜海王爷肯定舍不得,咱们要不要打赌?”
“咚、咚、咚咚!”鼓舞人心的鼓声在喑哑须臾后,再次在定襄城上顽强响起。厉虹如娇小的身影站立在前一刻属于厉定边的位置上,奋力击打着战鼓。
“你想干什么?”拓寒问,“想用我迫使父王退兵?”
“如果让拓寒把你带回北斗宫,颜面丢尽的就不止是你,更是我这个师父!”青衫人冷笑道:“你不想跟我修炼斩舞刀诀半途而废,那又为什么不逃得远远的?偏偏在定襄城给老夫丢人现眼?”
“可你正在用从北斗宫学来的斩舞刀诀,屠杀我的战士!”拓寒的魔雕悬浮在匈奴骑兵的头顶,挥枪命令他们向后撤退。
“我老鲁来啦!”头顶一声惊吼,血魇狂化的鲁鹏挥舞裂魂鬼斧,和十几名大汉校尉一块视死如归地强行跃下,奋不顾身地聚拢到小霍和高凡四周,与两人并肩将犹如洪水涌来的敌兵顽强阻挡在城门前。
“在北斗宫第二代弟子中,你是唯一能够和我并驾齐驱的天才!”拓寒说道:“如果不是你半途而废,今日的成就将远不止于此!”
“不能让他带走这个傻瓜!”厉虹如脑海里念头闪过,执起后羿天弓就想凝箭射向拓寒。但一阵头晕目眩,弓弦“嗡嗡”弹回,被勒破的玉手无力垂落——她已经没有力量再发出今天的第四支后羿神箭了。
“你自以为在北斗宫受到伤害,便趁我闭关不辞而别,什么都没有从宫里带走,的确够骨气、够血性。如果不是锆龙风驭已经融入精血无法分割,你连它也要留下吧?”青衫人仿佛背后也长着眼睛,轻嗤道:“可用一把破柴刀施展斩舞刀诀,亏你想得出来!”
尽管小霍和拓寒所用的兵器不同,招式也明显有异,但是大开大阖、凌厉雄浑的刀枪之意如出一辙。即使刚才还有谁在怀疑这两个出身悬殊的少年怎可能是同门师兄弟,此刻亦要无话可说。
小霍扭过脸,沉静道:“不够还可以在我右脸来一口。”
“真是个傻瓜!”她的心口酸热,一下子什么都原谅了他。
“啪!”青衫人将小霍重重摔落在石地上,一个响亮的耳光紧接着甩在他脸上。
自己这么做,绝非是为了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勇气,更不是为了得到谁的认可。
小霍眼睛血红,缓缓将厉定边的遗体交给身旁一名血染战袍的校尉,吩咐道:“火化了他,不能让厉将军遗体再受匈奴人侮辱!”校尉含泪接过。
“酸枣你个熊!”鲁鹏睁圆铜铃般的大眼,惊叹道:“你小子居然是拓寒的师兄弟!”
“傻瓜!”在高耸的城楼上,厉虹如目睹小霍的身影瞬间隐没在潮水般的匈奴铁骑中,热泪如注。
“小霍,咱们的过节一笔勾销!”鲁鹏也在大叫,“老子服了你!”
“唾沫寒!小霍饶了你,你还这么嚣张!”鲁鹏勃然大怒,冲上前大骂道:“有种就从杂毛鸟背上滚下来,让老子好好教训你!”
“他们死有余辜!”小霍生硬地顶回对方的质问,依旧没有抬头。但他的前方已无人可杀,所有的敌兵在拓寒的命令下向后退出五丈。
“扔了你身上自我捆绑的枷锁,去做你想做的事!”青衫人蓦然回身,目光犀利而深沉,直洞穿到小霍的内心。
“这很好。”小霍笑了笑说:“好死不如赖活,这句话虽然不中听,但很有道理。”
“小霍!”一头体态格外健硕的魔雕从高空俯冲而下,雕背上浑身乌甲的年轻人朝着数丈外的小霍洪声喊叫。“你还认不认得我?”
“如今,你是否还愿意听我的话?”青衫人忽然又问,“我要你在这里待上三天。三天之后,便当过去的小霍就此葬身荒山;走出定襄的,是另一个你!”
不断的有人倒下,站着的人也全都伤痕累累,筋疲力尽。但是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后退、要逃跑,仿佛背后的这座定襄城能够赐予他们无限的勇气与力量!
“你说小霍能赢吗?”鲁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,问身边的高凡。
城楼上如死一样的寂静,人们期待着奇迹的发生,期待着小霍反败为胜。厉虹如手捧父亲的骨灰,掌心里渗着汗水,咬唇观看着这一场已无悬念的对决。
“就凭半生不熟的六式斩舞刀诀便敢向拓寒挑战?知不知道刚才至少有四次机会他可以轻易杀了你?”青衫人背对小霍,看不清他的神情。
“我想去长安碰碰运气。”小霍有些讶异,他知道师父从不无的放矢。
“你终于放弃继续堕落下去,是受到了龙城公主和拓寒的刺|激吧?”
“回北斗宫吧,小霍!”拓寒有意控制枪上的节奏,劝说昔日的好友。
“不好了,城门要关不住了!”下方城关的守军里响起惊慌的叫声。
小霍没有应声。并非因为对方救了他,而是由于这个青衫人就是他的授业师父。
“噗!”枪尖穿过小霍佩刀的防守,轻轻点中他的小腿。
就在拓寒的大手即将触摸到肩头之际,小霍的背后蓦然现出一道青色身影,一把提起他的后领向西飞掠,如同一束让人看不真切的鬼影转瞬去远。
拓寒一发即收,回枪荡开小霍的还击,苦笑道:“你还想我怎样?”
“三年的差距可不短啊!”高凡心中如是想,嘴上却说道:“小霍当然是赢定了。要怪就怪这位右贤王世子的名字不咋样,又拖拉又寒酸,能赢得了吗?”
“你赢了!”拓寒的眼睛里掩饰不住怒火和鄙视:“我改变主意了,小霍。我要活下去,即使被族人羞辱讥笑也一定会活下去!”
“你真是一点儿也不肯吃亏啊。”拓寒望着小霍的佩刀,脸庞上露出豪放笑容。
他粗犷英武的脸庞上不禁流露出愤怒与惊悸——只要小霍趁机一刀劈落,门户大开、兵刃被毁的自己,惟有任人宰割的命运。
“如果你是位美女,我或许会考虑考虑。”尽管局面不利,小霍依旧充满斗志,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,在燃料耗尽之前没有任何可能将它扑灭。
小霍回头向她微微一笑,然后什么也没说,催动锆龙风驭振臂向城楼下跃落!他的双脚稳稳踏在匈奴骑兵以高举的盾牌筑成的,用来抵御城上弓箭射击的护墙上,柴刀劈落,盾牌登时一分为二,连带底下的那名匈奴骑兵也被刀锋活活斩裂作两爿。
青衫人纵声大笑道:“你对养母的死深感愧疚,便用这种荒唐的方法折磨自己,麻痹自己,以为这样就能逃避现实。
“不用打赌,我无法左右父王的决定。”拓寒微微一笑,说:“但我可以决定自己的死活!”话音落下,他的身躯猛向上抬,将咽喉迎向刀锋。
在这滔滔乱世中,总有一群人平时毫不起眼平凡的生活劳作。一旦铁骑袭来,他们却会毫不迟疑地锐身挡难,用血肉之躯扞卫着心中最神圣的那片净土。
拓寒不理睬鲁鹏,怒视小霍道:“你以为这样就能洗刷我所受的耻辱吗?我要抓你回北斗宫。等你学齐斩舞刀诀,咱们再作生死一决。到时候,不是你死就是我亡!”说完,他探臂膀拿向小霍肩头。
城上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指向厉虹如,她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:“就是那个用刀抵住你儿子脖颈的那个傻瓜!”
小霍看着右贤王不语。颜海醒悟到他的用意,取出佩刀划破手腕,将鲜血抹在掌上,高举朝天,面对数万部下,用匈奴语朗声道:“我颜海对天发誓,六个月内不使部下一兵一卒跨入定襄城半步。如违背誓诺,就让上天毁灭我的灵魂!”
“伯母死了?”拓寒一惊:“我很抱歉,但你实在不该遗忘自己过去的身分。”
小霍眉毛轻挑:“你这笨蛋,除了杀人和自杀,就不会干点别的?”
“父亲!”没有回头,厉虹如清晰地感应到,自己这世上仅有的亲人已不在了!
“铿铿铿!”刀光枪影风驰电掣,惊震长空。两人对彼此的招式变化均都胸有成竹,二十多个回合你来我往,简直和同门切磋喂招没什么两样。
“呜……”匈奴军阵里响起号角,城下的骑兵徐徐向后撤退。
“呸!”拓寒一口唾沫吐在小霍脸上,“混蛋,我怎么会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!”
“蠢才!”青衫人无视小霍脸上的掌痕和嘴角流出的鲜血,劈头盖脸地斥骂他。
小霍的神情冷峻而充满血腥的狰狞,与高凡并肩杀开血路,冲到城门前。“铿铿铿!”他一鼓作气劈断三根直径超过五尺的攻城巨木。
“我想你的命在王爷心目中,应该远比定襄城珍贵百倍。”小霍承认了他的企图。
小霍深知,匈奴人极守信用,更对上天充满敬畏,右贤王如果食言,不仅王位不稳,连他的亲人朋友都会遭到所有同族的唾弃和歧视。
拓寒的身体变得僵硬,神情惊愕,躺在雕背上一动不动。
这是一座距离定襄城西北方两百多里外的荒山山麓中,四周杳无人烟。